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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726时间:2021-02来源:珠海的士票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还能尝到年夜饭的余味儿。幸好昨天去菜市场买了鱼,本来想买草鱼,没买到,也算了,反正都是红烧。鱼到了过年的时候就要涨价,因为家家桌上都要年年有余。往常都是7块钱一斤,昨天已经涨到9块钱了。跟情人节的时候玫瑰花要涨价一样的,都是黑心商家趁火打劫。他想想家里的冰箱就有一种安全感。有羊腿,猪腿,塞得满满的,满满的年的味道。他最喜欢吃羊肉,白切羊肉就行,蘸酱油吃。

  

  今年两个孙子都回来一起吃饭了,他心里高兴。这辈子现在最大的成就估计就是这两个孩子了。自己听父母的话早早结了婚,对方是知根知底的本地小姑娘,偶尔撒娇但不娇惯,两人相处挺舒服的,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最令人省心的是几个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孙子也抱上了,现在出来开出租车就是给他们赚学费了。

  

  今年他给每个孙子都包了两千块的红包。他向来都是这样一视同仁,一个孙子的时候是这样,两个孙子了一碗水更要端平。再说了逢年过节他也只给自己的孙子包红包,那还不得舍得一点吗。听说同事老王每年给他孙子包一万块的红包,那着实有些过于阔绰,他自知比不上的,也没那必要不是。

  

  像往常一样,一起吃完合年饭他便出来开几轮车,孩子们玩孩子们的,他就不用去管了。从家里出来方便的很,跑几单春节后就好休息了。今年出来走动的人少了,街上也是略显冷清。人群,炮仗,烟花,灯笼,这红彤彤又乌泱泱的熙攘灯火,一年更比一年沉寂了。

  

  以往年三十零点后,你可不敢在街上跑。那动不动就要被炮竹炸到,堪比枪林弹雨。聪明的司机那时候都往桥上跑,不仅是因为桥上放不了炮竹。在桥上一览江水两边的繁华,倒映在粼粼江面。桥上估计是要堵车的,因为司机们都心照不宣地驻步不前,走不动了,看景重要。夜晚的江是彩色的,如同彩色颜料打翻在黑色的漆里。

  

  礼花,枪炮,礼炮,齐声点燃发射。有没有人说过炮竹的声音像枪响?是了,本都是火炮。炸出来的火花有没有形状,照映黑色空洞的窗口。那一阵阵的爆裂声,是无数个精神上的我被当街枪毙。他们一排排排列整齐,整齐到没有人注意到,和墙面融为一体,是绝佳的易容术。

  

  它们炸在水里,炸在少女的胸里,炸在小孩的手里;炸在城市里,炸在树林里;炸在水面以下的表层,蠢蠢欲动。提醒怪物快走开,提醒小孩们别睡觉,提醒你们多吃点,这样好上路。提起双脚,踩下油门,碾过路上层叠的红色纸屑,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财运亨通,身体健康。可现在路上干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大家都说环卫工人其实不用那么辛苦。没了引路的地标,找不到回家的道路。

  

  街道新了,烟花没了,炮竹也不吵了,至少年初一早上能够睡个好觉了。这是他开着新车过的第一个年,也有些侥幸,新车不会受烟花炸了。这批新的车内胆是黑色的皮革质地,像是抹了发胶的黑发,闪着油腻而自信的光彩。他喜欢这黑色的皮面胜过白色肮脏的布套,那罩在汽车座位上,比强盗的丝袜头套更要难看。白色的布套仿佛是一部图文并茂的史书,在广阔的疆域上又发现了一圈一圈不知名的湖泊或湿地,在地图上格外扎眼。论谁尊贵的屁股都不想拜访它们,哪怕景色真的能有多美,或者只是一个午夜伤心人的眼泪,偷偷留下印记。然而人们的泪水必定不会再在这崭新的黑色皮面上留下印记,从这以后,所有的哭泣都不再有痕迹,也不会被记住。甚至不如烟花绚烂后还在空中留下不愿离去和曾经存在的灰。

  

  人间一趟,就跟开车一样,当溜达着玩吧。

  

  二

  

  “小姑娘这么晚了还打车啊,去干嘛啊。”

  

  我觉得奇怪,这显而易见的答案。半夜,市中心,哪有睡觉的人和道理。别侮辱我难得的夜生活,打车费都这么贵了。夜晚道路上的车灯闪闪烁烁,光影联动,连起来像一串珍珠项链,戴在迷人少女的脖颈上。

  

  “去喝酒。”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讨厌接喝醉酒的乘客吗?”

  

  司机也沉默了一会儿:“嗯……不太喜欢。”

  

  “那太好了,”我咯咯笑道,“等会儿我就醉了。你等着哈。”

  

  司机的背影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脑袋被什么东西往下一按。他清声道:“你这种小姑娘倒也还好了,那种道上混的才可怕嘞。”

  

  “你……怕?”我迟疑了,在我的世界里,出租车司机不会拥有恐惧,因为他们不是恐惧本身吗?我反复确认,作为司机的他是在害怕作为乘客的我吗?不,不一定是他和我,但是某种司机和乘客的关系。此时,我作为一个外来者似乎有了某种伤害的主动可能性。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仿佛获得了某种身份的保障。拥有了平等的话语权,我便大胆了很多,还有一丝洋洋得意,我的恐惧居然恐惧我。

  

  “我当然怕了!怕得要死。”司机摆摆手说,白色手套的影子模糊地晃动。

  

  虽然难以置信,但我是相信这位司机的。因为我此时眼前的景象,若我不说,你完全想象不到。塑料保鲜膜把司机座位周围层层裹住,包括那令人羡艳的塑料挡板。说得恐怖些,仿佛案发现场;说得优美些,仿佛一个闪闪发亮的水晶国度。炫目而廉价。一层又一层的套中人。套子外面是世界末日,里面是诺亚方舟。

  

  我一直觉得出租车司机的塑料挡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像绝世美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厚厚的塑料板上有斑驳的刮痕,半透明的质感仿佛模糊得在水底。我往往躲在屏障之后,胆小地窥探,仿佛一条小鱼默默跟在巨鲸身后,又想一窥尊容又怕被其一张嘴给吞了。藤壶,藤壶,身上有没有藤壶?藤壶,别吃了我。

  

  我十分羡慕出租车司机的塑料挡板,不是那么露骨,也不是那么封闭。如果我也能够拥有,这一件如此有安全感和仪式感的工具,那么我也可以藏匿在塑料挡板里面,去窥探那些挡板之外的人。这样后视镜的大小刚刚好够装下我的一对眼。

  

  司机的脸不存在我的认知中,一切的一切只有镜子里的一双眼足够清晰。那是连接世界的镜子,连接套中的世界,直直通到水晶矿井的底部,得以扒上来窥探,得以喘口气。

  

  “嚯,您这……都是自己搞的?” 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用我卑微的目光在塑料山前躬身,像是参观奢华宫殿的乡巴佬。此等奇观确实第一次见。

  

  “嘿嘿是的”我猜塑料幕布后的他害羞又得意地笑了一下,“现在这样的情况还是要注意,不仅保护我自己,对顾客也是保障。”

  

  “您这着实可以啊。”

  

  “那可不吗,家里有老有小的,万一出事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我默默点头,牛逼,这是我见过最有社会和家庭责任意识的出租车司机,应该给他颁发一个荣誉勋章。别看他说话唯唯诺诺的样子,这绝不是贪生怕死,这是大智若愚。他的危机预判能力,行动力,创造力和强大的自我意识,当一出租车司机真是屈才了。若不是赶上这前作未见的大危机,给了他施展才华的空间和理由,一腔豪情真是无处安放啊。

  

  他的一双眼透过后视镜看我,看到我痴迷的眼神,他的眼中折射出赏识的光彩。见我颇有兴趣,他开始于我展示道:“你看看啊,我这个手机就连着我老婆的手机。我都设计好了,只要一有突发状况,就会立马连系到我老婆,她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报警。”

  

  跳进塑料皮反射的光,那白色的冷光贴在天花板上,打在厅里的褐色木头餐桌上。桌旁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碗,却不在吃饭。桌上摆着几副碗筷,几碟菜,几碗饭,塑料皮桌布像高度近视眼镜厚厚一层,凝固的一潭死水,按兵不动。女人的目光落在桌子中间的手机,供成一尊神像,连着她老公的命。

  

  “这一个手机连着定位,我老婆手机里也有,这样她随时都能知道我在哪里。要是路线走得不对了,也能立马发现。”

  

  我惊叹于这一切严密的安排,没有一颗坏分子能够潜入他的水晶国度。

  

  “也好,这样你老婆就放心了。”

  

  他想了一会儿说:“是我放心了。”

  

  是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也就放心了。

  

  我闻见他的恐惧,年久发酵出酸味儿。我想起我酸樱桃味的恐惧还在地窖里酿着。我需要忏悔。我知道我需要忏悔许多事情,但这只是其中的一件。让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曾经觉得出租车司机都是怪物,变态。我在打开出租车门的那一瞬间,仿佛出租的是灵魂,而不是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便会在世界上溶解。溶进车流,海洋,尾气,和不知道能否到达的终点。我害怕失去自己,眼看越走越荒凉,白色的幕布看不见天的样子,无法辨认身处何处。不认路,不认路边风景。幸好我有手机,我紧紧攥着它,它能救我的命。有了它我可以时刻准备打电话呼救,有了它我可以打开定位知道我在2D地图上的哪个位置。看到稳定移动的箭头,我就放心了。幸运的是,被害妄想始终停留在独角戏上。我也并不想遇见对手,首先他们的演技不一定有我好。其次我实在是胆小害怕。瑟瑟发抖的我是易被伤害的受害者,可这是谁规定的呢?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谴责我。

  

  “凭什么你就是受害者?我不同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司机的眼睛会说话,而我听见了。他在控诉我的被害妄想,让他的妄想无处安放。他在向这个世界默默地大喊,希望获得肯定和承认。

  

  我还能怎么做,只能也回以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你可以。你可以成为一个受害者。你有这个资格。”

  

  司机接受到我传递的消息,欣然接受,略表谢意。紧接着便开始向我我宣读他精心撰写了几十遍,可能是几百遍的获奖感言:“我要骄傲地告诉你,我是一个出租套中人。很荣幸我自己让我自己成为了这样一个有文学和现实借鉴意义的角色,你不用夸赞我天才的想法,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把病毒传给我。不过,不管你携带病毒的几率是多少,我被传染的概率大概是0.00001%。不是零,我知道,所以我绝不会掉以轻心。”

  

  看得出来,夜以继日的演练已经融入他的血液,此时不再需要乔装和拐弯抹角,便可大胆表露出自己的渴求。我想要。我想要你们的目光。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危机,可以是所有人的机会;所有人的危机,也可以是一个人的机会;所以任何机会,无论所有人或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危机;同理,所有的危机也都可以成为机会。那么若世间所有的对立,都可以融为一体;那么所有的恨,都可以变成爱。

  

  突然的一阵晕眩,我在夜晚的车里突然看不见东西。物体的轮廓线条不再清晰,它们放大,模糊,在黑暗中互相融合在一起。窗外的路灯渗进来的一些柔光,像一滴光亮滴到了黑色的液体中,如同搅拌的玻璃棒,将眼前的倾倒一番的颜色混在一起。黑暗吃掉了那一丝光,毫不留情得吞了下去,连影子都找不到。那么若世间所有的对立,都可以融为一体。黑暗即是光明。当真为虚妄?是了。皆是融为一体的虚妄,何须辨清辨明?

  

  所以我与出租车司机的关系从这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乘车人和开车人其实都是被害者和受害者,也都是系统内的施暴者。可是那些看不见的波段是如何主宰了我们的生活?看不见的波动激荡起看不见的脑神经,想来这看不到的对话也不受人的控制。我能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师傅,您开出租车多久了?”

  

  “记不清了,十几年了吧。”司机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想是我开得不够好,像一个新手吗?

  

  “没什么。”我其实没有对他能力的怀疑,只是他的态度让我需要时间去适应,“我以为刚工作没多久才会害怕。”

  

  “这个和开出租车多久没有关系。难道我开久了,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就会少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好做超人了。”

  

  我扑哧一笑,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我很久没听到过这么有道理的话了。如果活久了这世界上的危险就少了,那意外死亡率应该仅限年轻人,随着年纪渐长,画出一个负相关系数的二次函数,该是一个美丽而无阻碍的滑滑梯。

  

  “不过有很多人是这样的,做久什么也不怕了,连对于工作都失却了敬畏之心,这怎么能行呢?”

  

  “哦?这我倒没想过。”没想到恐惧和世界上的所有概念一样,问题的关键就在程度上。保持适度的恐惧而不被其吞噬,在适度的恐惧中认清自己的现实处境,怀着谦卑的心去对待生活。可是这层层包裹的塑料布真的不是过度恐惧吗?我的怀疑被司机无懈可击的谈吐击破了。

  

  “因为我觉得不管做什么,做多久,都不能忘了最初的那种感觉。”

  

  “您说得太对了!”我恨不得从出租车的后座蹦起来拍手叫好,“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忘初心啊!”

  

  司机在这个时候不好意思地笑了,仿佛也没想到自己能够得出如此具有总结意义的大道理。他心里也纳闷着,恍然大悟:哦!原来道理都是这么说出来的呀!大道理!不过如此!他有了自己也可以做一个思想家的信心,人间可真是适合修行的好地方。